我在湘西有座山,小狗围着打圈圈;木屋高耸漱清风,老酒微醺梦红颜。
湘西山高林密,溪河纵横,千百年来动物凶猛,遍布奇花异卉。而排帮,则是湘西一带的古老营生;可以想见,排古佬的生活异常艰辛,为把木排、竹排顺利地“弯”在洪江、经过浦市、沅陵,放到常德,换些银两养家糊口、勉强度日,风餐露宿、饥寒交迫是家常便饭。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至八十年代,从洪江放排抵常德后,由于交通极不方便,或不舍得花钱买票坐车回洪江,许多排古佬大都选择靠两条腿一路步行回到雄溪;几天几夜下来,返程连咸鸭蛋壳壳都舍不得扔,一样嚼碎拌饭吃……也因此,一些排古佬连婆娘都是在途中、在岸边托老天爷的福,信手扯、随缘找的;更有个别花心萝卜、长年在外,被野花闪眼,为“露水”所困,不耐孤独、不堪寂寞,对家庭疏于照顾,排放到哪里哪里就有“亲家母”,夜晚宿在哪栋吊脚楼,哪栋吊脚楼就是他们的“洞房”……久而久之,排古佬滥情、好吃女人豆腐的坏名声不胫而走,以致姑娘媳妇家平时吵架相骂,冷不丁便会给对方甩下一句:哼!这世人冒做善事、冒积阴德,咒你下辈子嫁把排古佬!
有的排古佬离家外出闯荡时间长了,久未沾荤,烈火遭遇干柴,花心起来确实和尚打伞无发无天:你听,他们相互之间经常会这般自嘲——
排帮排帮脑壳棒,
屁股辣八冇人讲(音港)。
烧火就在青山脚哟,
打条野狗味道香,
吓(音哈)跑对河的新嫁娘!
如果给岸边浣衣的大婶听到了,碰上牙尖嘴利的,通常会现编几句,冰棒硬地抛过来——
排帮排帮脑壳棒,
怕见十六的小姑娘。
喝起酒来讲(音港)鬼话哟,
一觉睏到大天光,
哪个愿和你扯家常?
排古佬知道这回算是遇到了狠角色,不得已败下阵来调侃自己——
排帮排帮脑壳棒,
酒嗝喧天闯四方。
淋湿头发飙冷汗哟,
没人为我洗衣裳,
半夜三更心儿伤!
那边厢,洗菜的年轻婆婆客被排古佬撩拨得春情萌动,自然不愿就此放手——
排帮排帮脑壳棒,
过了黔城到洪江,
沅陵歇脚赶常德哟,
一夜桃源钱用光,
无脸回家见婆娘!
表姐禹俊的大学同学、在洪江湘西仪表厂子弟学校工作过多年的张良常先生告诉我,他对这样的场景记忆犹新:小时候每年的暑假,他几乎每天都会与小伙伴跑到安江或洪江的河里去戏水,越过河边那一长串木排,他们通常会为了远离泥沙而直接去到河中心更近的水域。有时小伙伴们赌狠扎猛子看谁憋气更久,从木排的这边一个猛子钻到木排的那一边出来,现在每每想起都感到后怕,万一在木排下抽筋或遭遇其他不测,只怕是小命休也。而习惯打屁股辣八的排古佬最喜欢拿大姑娘逗鬼仔仔玩,讲的痞话浑话常常令小学生们禁不住脸红心跳。
你听:
一声长啸飙险滩,
排帮生活好艰难。
如画江山谁为主?
戏幕起落终是客,
哪个不愿享清欢?
于是,河边大胆的单身女子听到后尖起嗓门和这些骚劲十足的排古佬对起歌来——
哥哥哥哥你莫烦,
鸳鸯白鹭都是伴。
有缘散了还会聚,
要死要活为哪般?
今晚来歇我就陪你荡秋千!
这种时候,听歌的,洗澡的,捶衣服的,在河边打野望的……便齐刷刷起了一阵躁动。
“我说大毛几呃!你冒怕回去屋里婆婆客和你缠魂、吵冤枉,让你跪搓衣板啊?”
“对呢,闹起离婚来就冒方圆了!”
“四丫头,哈哈,你是真的打算和他荡秋千呀?冒怕你爷佬倌把你用棕索子捆起来呀?”
……
八十年代初,我长寨的发小黄高据说曾经与邻队的黄昊龙放过两次木排。他说,从长寨到洪江的萝卜湾,过浪子滩的时候情况尤其凶险,木排都被撞烂了,害得他们在过鲤鱼塘时歇息维修了好多天……当年有首童谣生动地描述了排古佬的辛劳:放排老老勾勾,脚踩搅子手扳招;一港日头一港雨,淋得脑壳臭尿臊哟!
黄高还告诉我,巫水中这座浪子滩,就在摆滩至罗家之间。浪子滩落差大,水流湍急,滩尾浪高可达一两米,直击岸边崖壁,卷起丈高水花……浪子滩无疑是巫水排工最难过的一座险滩!当年过浪子滩时,他是新手,负责排尾撩艄,由于经验不足,过于将排尾往江心撩,逼得排首直捣崖壁,只见浪花淹没木排,急速撞向岸边悬崖,发出阵阵轰鸣,木排左前侧瞬间散架,棍棒飞舞,吓得他目瞪口呆,过了险滩还惊魂未定,真的如同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排古佬最担心的就是“打排”,即木排不小心撞上急滩上的裸露岩石,导致木排搁浅或散架。记得当年我们家下放的摆滩大队二队门口,河水湍急,河心有一丛礁石,俗称“瓜杠岩”,从上游长铺子方向来的木排排工对水道不熟悉,常常在这里“打排”,有的好几天都“撮”不动,导致木排堵满江面,那场面委实壮观,我们小时候总是光着屁股爬到木排上玩耍,捡缆子捡扣子棒,或涎着脸跑到排上与排古佬嬉戏讨要零食……
自古以来,洪江一直是出产桐油的地方。我姑父刘松乔的先祖刘岐山,就是昔日“八大油号”之首庆元丰油号的创始人,几乎占去洪江桐油行业的半壁江山。巅峰时期,天下五府十八邦都得惟其马首是瞻呢。排古佬们没有谁不曾听过他们老刘家的传奇故事。这不,排过浪子滩,他们便尖起嗓门唱起来,聊表对这位洪商巨子的景仰和缅怀之情:
沉塘一炷香哎,命比夜更长!
没做亏心事哎,自有天来帮。
会尽四海客,我最崇最崇是洪商。
信誉如双眼哟,不唱亡魂腔。
仁义时时在呀,清名处处扬。
吃亏积万福哟,一路下沅江。
桐油花又开,商事依旧忙。
放排到洪江啊,忽闻桐油香。
率儿挂青去哟,祖坟草苍苍!
自古商道在,子孙子孙要代代强;
恪守寂寞心哎,年年上山岗。
对天切莫欺哟,吃亏比啥都强!
养德助泽福呀,憨做日子长;
做人多行善,瑞云生祥光!
四十多年后,在远离故乡的岭南莞邑,我坐在小区水岸风情街的铁椅子上眯眼晒着太阳,耳畔仿佛又飘来了那熟悉而陌生的歌谣——
洪江美哎……洪江美哎……
沅江流淌不知倦
窨子楼高照碧水
七冲八巷九条街哟
藏着几多喜和悲
嵩云山上拜菩萨
岩码头边响棒槌
锤散新嫁娘的笑和泪
洪江美哎……洪江美哎……
竹海万顷涛声劲
问声游子几时归?
双亲去了我也老哟
不见儿时的乖乖妹
油号洋行数票子
莫说做人吃了亏
清白传家好梦常相随。
作者简介
诗酒相伴,粗通管弦;爱观星象,偶悟禅机。王一丁,雪峰山之子,湖南洪江古商城出生,当代知名赋人和文学活动家,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东莞原创文学重要代表作家之一;近年主攻骈体文创作,计有四十余篇在网络线下广为流传,近十篇赋文系受各地特邀特约创作,并被景点刻石传播。获评第7届中国诗歌春晚“2020年度中国十佳辞赋家”。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编辑/佘洪涛 编审/申少峰 曾亮 廖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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